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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五章 胎動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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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題記

一滴燦金的血液落入無色的水面,水下傳來深沈的回響。

接著,又一滴……漣漪越來越激烈。

鮮紅如血的雙眸映入一個個晶瑩剔透的水花,她有一種預感,一切就要真相大白。

水聲震響。

塞亞楞楞抱著陌生的少女。

艾娜已經服下乳化凍,來自故鄉的母語化為能溝通的語言:“哥哥!哥哥!哥哥!”

一聲聲呼喚,她森綠色的明眸滿溢著只有親人才有的情感,那麽深摯,那麽濃烈。

“對不起,克拉姆。”少女的道歉讓遠處的教皇一怔,“我知道我要說的話會讓你難過,可是我真的很想對哥哥說。”

艾娜用手背抹去淚水,眨眨眼,朝塞亞綻露出令他全身血液奔騰的笑容。

“哥哥,我很高興你變成這樣。”

“現在的哥哥是剛掉進負宇宙的哥哥,雖然還是沒能挽回時計者的命運,但是……但是……你沒有經歷後來的一切,沒有經歷那10萬年……”她捂住嘴,幾乎泣不成聲,“沒有找我找了那麽久……”

抽抽鼻子,艾娜握緊拳頭,倔強地把哭泣的沖動壓下去:“我就是高興!”

“我知道,這很自私,哥哥也許不希望失去那段時間,你那麽重視克拉姆,沙門,還有星雲帝國。可是,這一次,是我找到哥哥了。”她滿足地笑著,依偎進這個最依戀的懷抱,眼淚止不住地落下:“我們之間沒有隔著漫長的距離,沒有痛不欲生的罪惡,我們之間,僅僅隔了500年。”

“我做了一個夢,美好得不可思議,我在500年裏找到了哥哥,對你說,‘小彌回來了’,然後我們一起回家,一起回星雲帝國,哥哥不用去旅行了,不用惦記著我,一次次把克拉姆拋下,我知道,哥哥的夢想……”

她一時哽咽得說不下去,堅定地擦了擦眼睛:“我的夢醒了,我不會幹涉哥哥的決定。”

失去親人的絕望,痛得毀天滅地,她不想再體會。

“這個宇宙殘忍得要命,就像破滅鐘不能代替生命鐘,我再想挽留哥哥,也不能失去塞亞。”艾娜眼裏真正抹去了陰霾,含淚綻開燦爛的笑靨,“哥哥,全世界我最喜歡你,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些,我是你,永遠是你的妹妹。”

狂亂的負能量風暴止息下來,整個宇宙靜得出奇。

“嗚,這樣的告白,犯規,作弊。”伊恩傷心地碎碎念,不得不接受,恐怕這輩子,在女友心裏他都是第二位。

黑發青年一字一字地聽著,金發少女眼角滑落的眼淚,濺落在他的心頭,好像被攥住了心弦,激烈的疼痛蔓延到破碎的靈魂深處,有什麽力量,把他混亂不堪的自我整合,在她的笑容,她的語言中沈甸甸地落下某種血脈相連的實感。

糾纏他的,生無所依的虛無感化為烏有。

他確信一件事,這是他上輩子最重要的寶物,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,決不能再遺失。

塞亞的目光在艾娜臉上梭尋,又將沈思的視線投向克拉姆的位置,描摹著那與烏拉拉相似的眉目,他的觀察力太敏銳,頭腦太細膩精確,從前不留意,也因為沒有參照無法比較的疑惑,此時此刻浮上心頭,連成清晰的線。

想通的剎那,深不見底的痛苦在胸口膨脹開來,整個世界又動蕩起來,錯亂的噪音在耳邊轟響,眼前天旋地轉,一忽兒是自己躺在滿是鮮血的刑臺上,被無邊的劇痛折磨;一忽兒是他在狹小黑暗的艙室裏,足跡遍布宇宙的每個角落……雜音和影像錯亂起伏,糾結著混成一團,仿佛決堤的混濁海水要淹沒他的心神。

“不!烏拉拉!烏拉拉!”他死死按住頭,下意識要遏制這場體內的暴.亂。

“哥哥……”艾娜慌張的聲音剛出口,克拉姆撲過來抱住戀人:“塞亞,塞亞,冷靜點!”

“教皇陛下,快帶塞亞回來。”大夥振奮的通訊傳遞過來,只要塞亞不和他們為敵,一切都好辦,帶他回星雲帝國,先進的醫療技術會消除他所中的催眠,至少也能壓制。

不過沒想到白銀女王這麽早就埋下暗示了,真是用心險惡。

克拉姆本能地發覺情形不對,塞亞掙紮的力氣大得他都快按不住,眼底的情緒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紊亂,整個人好像處在意識的臨界點:“我要回時鐘城!我不能背叛烏拉拉!如果背叛——”

瞳孔一綻,他完好的左眼和移植的右眼同時化成了虛無的色彩,又充滿了令人驚恐的異樣生命力,仿佛穿透了記憶和時空,看到了某個自己也不能解釋的事物,蓬勃而洶湧的情感湧現出來,帶著內心無法言語的痛苦,滾燙的淚水從眼角流下。

“我不是路凱,不是你的哥哥……”

克拉姆心一跳,看向艾娜,幸好,塞亞掙紮下遠離了維生裝置的範圍,沒有空氣介質,艾娜沒有聽到。

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,雖然他已經猜到塞亞身份的可能性……

這時,宛如鎖鏈崩斷的清音響徹他的平行宇宙,人格的地平線浮現出一個清晰的影子,和他斷開聯系的維多利加出現在他的感知裏,她熊熊燃燒的靈魂就像是一顆璀璨的恒星正在走向生命的終末,在無比絢麗的能量中終結自己——

要解開烏拉拉的束縛,代價只有徹底消亡。

『零號!』一點也沒有在意即將到來的末路,金發女皇高傲的綠眸凝固著不悔的執著和一往無前的決心,對另一個自己道,『重要的事要說一千遍,一萬遍,無數遍!我們愛的不是路凱,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神和人類,只有塞亞,塞亞?依路安那!』

她對心愛的男子笑起來,仿佛永遠看不夠,又了結了一個心願的灑脫,心聲傳達給他永恒不變的深情:

『你沒有必要顧慮任何人,也沒有必要成為誰,塞亞,你是我們最喜歡的塞亞。』

『我希望你任何時候都驕傲的,任何時候都幸福的,生存在世上!』

“不……”塞亞睜大眼,那個應該是初次結識,卻令他靈魂都痛起來的少女理了理長裙,把一只青花瓷煙鬥放在心口,纖細的身影挺立著,消融在無與倫比的耀眼光潮中。

維多利加死時,克拉姆沒有感到自我的隕滅,明白過來,這個自己怕是早就發現塞亞的秘密,獨自守著這個秘密。

塞亞挺立的身軀被冰冷侵襲,手腳止不住的發抖,深深的悲傷塞滿全部的身心,像胸口被掏空,塞了一把永遠不會化的冰渣,疼得鮮血淋漓。

他試圖控制自己,可是那毫無作用,他從前強大的自制已經被人為的摧毀,悲痛瞬間充斥心房,靈魂被拖進無邊的黑暗。

所有的負能量都湧動起來,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出現在兩人周圍,克拉姆只來得及送走艾娜,握住愛人的手:

“塞亞——”

閉上眼的最後一剎那,黑發青年看到的,是那個讓人泫然欲泣的耀眼光點。

艾娜剛剛回到座艦上,光矩中的十號立刻下令全軍後撤:“那條蛇失控了,我們必須進入DOLL系統的防禦圈。”

“哥哥……零號怎麽辦?”艾娜急問,伊恩等人被召回的同時也焦心地詢問。

“零號和塞亞一起掉進了時鐘城,有零號在,塞亞不會有事。”十號的神情極為嚴肅,“但是外面,失去零號,DOLL信仰中樞還是原來的範圍,堇花聯邦這些地方都危險了,我們先回防。”

水銀之蛇,是荒神的屬物,能讓宇宙的因果都歸零的神性體,還有烏拉拉的動向……

“沒用的東西!”

熟悉的喝罵令所有人驚得跳起來,轉睛一看原來是死亡君主安塔隆,穿著藏青長款的仿陸軍軍服,和塞亞酷似的面容上是招牌式的不屑和傲慢。

“負能量的爆炸交給我,那條怪東西你們自己對付,這麽多甲乙丙丁的教皇和艦隊在這兒,總不是玩兒的吧。”

以帕克為首的軍官們重重點頭,堂堂帝國軍和這麽多教皇的分體人格在此,拼上命也不能任由敵人逞兇。

“我的條件是——”安塔隆咬了咬牙,“告訴我,那家夥是我的什麽人?”

死亡君主不是傻瓜,塞亞能令反物質凍結,他當時就有所懷疑,後來塞亞的情緒竟然牽動了負能量,和他的天賦完全相同,使他心神大震。當維多利加自爆時,塞亞無意識地開放了一個靈魂空間,想納入維多利加的靈魂。只是那女人和他的父母一樣,身體和靈魂被太過劇烈的能量核心湮滅,無法挽回,塞亞這才絕望下被負能量吞噬了心智。

這和他多麽相像。

安塔隆全身發冷,指尖不禁微微發顫。

帝國一方不了解內情,相顧錯愕。艾娜一行難以啟齒,覆制體的身世在負宇宙是奇恥大辱,但是在那雙雨藍色眼眸的逼視下,艾娜還是開口:

“你是哥哥的覆制體,被烏拉拉創造的……寄養在空島的覆制體,安塔隆。”

克拉姆的神識只眩暈了一瞬就清醒過來,掉到妹妹的地盤他不在意,他和她早該在這裏了結一切。

他關註的是身旁的愛人,黑發青年蜷躺著,姿勢像拒絕全世界。裹著肩頭的灰色長衣突然滲出濕痕,慢慢的,呈滴狀滾落的血紅從袖口流出來,其他被衣服包裹的地方也透出這樣的血跡,淡淡的,又觸目驚心。

金發青年慌亂地伸手,修覆下,血很快止住了。他的手托住塞亞的頸背和膝彎,高挑英挺的身體對於他一點也不重,塞亞的頭傾靠著他的肩膀,嘴唇微微開合,溢出來的也是溫熱的血液。

他哆嗦了一下,心道是剛才的內傷,治好了,治好了……對所有的自己說,除了維多利加,再也不用對維多利加說了。

黃昏的族裔,當世的教皇有一種柔韌的堅不可摧,無論何種混亂的事態下都能保持一線清明,這樣的天性曾經為他帶來了災難——被同胞妹妹傷害至深,族人俱亡,培育他們的母族踐踏他的尊嚴奉祭他的生命,然後是永生永世的噩夢,他多出了無限的自己,失去了正常的生活和自我的唯一性,變成比出生時更畸形的怪物……他都沒有選擇自殺。明天一定會更好,我也會更好,他對自己說,熬到從困頓迷惘中走出,見到了星雲帝國的先祖,見到了塞亞……生命有了全新的一天。

不,他更早遇見塞亞,在那所破廟,他獨處空幽混亂,揚手接住了那個閃閃發亮的人類靈魂。

原來這不是開始,是命運。

路凱有著韻歌者的詛咒天賦,天生能感應到世界背後的數理本質,接觸荒神伊魯瑪拉古斯達的一刻,身為數學家的他本能地解析神體,從此,神成為了他,他成為了神,人類的本質就此湮滅。

克拉姆心痛地哽咽,抱緊了戀人。

維多利加死前告訴他,地球毀滅的時候,塞亞接納了其他接觸者以外的靈魂,唯獨沒找到傾心相愛的戀人“冉依”,在尋覓時,遇到了還沒有時光回溯的零號,零號當然不認識對方,塞亞潛意識察覺了真相,打擊下回歸白海,要不是烏拉拉拉了一把,屬於人類的情感在那時就不存在了。

從零到一,數值上意味著「開啟概率」。概率即天意,塞亞是全神,克拉姆是半神,他們都能撥動概率,又不受概率所限。悖論在於,路凱是塞亞已經不存在的自己,一號是不可能狀態下的零號,他們相愛了,於是,就在重逢的那一點,零號和塞亞的命運絞成了死結。

他們註定糾纏,相戀,也註定像原初的他們一樣,回歸不可能的零點。

不甘心人生被毀,也不能接受人性被扭曲成另一種模樣,新生的神祇塑造了一段擬人程序,一個穩定的人格,就是塞亞。

他是殘缺的神和殘缺的人,怪異斑駁的雜交體,白海不容,現世也無法長久容納。荒神的本質是高熵的混亂無序,哪怕塞亞抵制得住,外界的高熵環境也會不時向他施壓,就是烏拉拉和羅切斯特所屬的命運。而來自本質的呼喚也使塞亞不斷自我否定,難以擺脫對自己的懷疑和困惑,最終必然導致人格的崩塌。

克拉姆可以想象,這段孤獨的旅程塞亞走得多麽掙紮艱難。宇宙對於代表熵寂的荒神皆無意義,所以塞亞制作出了邏輯之罪,又把邏輯之罪交給克拉姆保管,想在他這裏交托自己,把生命放在他的手心。

在不停的自我否定中尋求意義,在絕望中追求希望,拼命作為一個人而活……即使成為另一個人,即使以為自己被愛人和妹妹當成了另一個人。

所以維多利加對他說:我們愛的是你,只有塞亞,塞亞?依路安那。

“我們愛的是你,只有塞亞,塞亞?依路安那。”零號呢喃。

一見鐘情是一種命運,再次相見,我依然愛你。

即使殘缺,即使怪誕,即使厭惡自己,我們還是得活下去。

把生命剩下的碎片東拼西湊,彌補心的裂縫,只餘灰燼,也在灰燼種上花,只要還活著就必須活下去。

克拉姆緊緊擁抱永恒的摯愛,對他輕輕地道:

“我愛你,塞亞。”

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表白,不是說“喜歡你”的表白。

真正表達了心意的愛語。

懷裏的人醒過來,發出冷徹的聲音:“又想被我挖掉一只眼睛嗎?”

塞亞動了動,四肢軟綿綿的不受力,全身疼得要命,血流滿地……好吧,這家夥長得不像酷愛在別人昏迷時下手的變態,雖然是個挖眼狂魔,貌似他自己也成挖眼狂魔了……理智,理智。

“你想幹嘛?”塞亞努力坐起來,克拉姆扶住他:“塞亞,別再勉強自己。”塞亞之所以這樣,是因為體內的人格平臺已經快要瓦解,急需外來的信息補充,烏拉拉賦予他“時鐘城守護者”的強大身份,使塞亞自己組建的人體固化清晰下來,還大幅提升,但是當聽到艾娜的話產生懷疑,塞亞又抗拒了這個身份,跌回人類的體質後,受傷嚴重。

黑發青年染血的手支撐著地面,不動聲色地施力,適應著疼痛虛弱和重新掌握自己的過程,凝視對方的灰藍眼眸像極度冰寒的溫度,帶著審視和思量的意味。

金發青年清澈的目光與他交纏,沒有錯過他的動作,塞亞,無論什麽時候都是塞亞。

他們置身的空間大得不可思議,也封閉得不可思議,仿佛被拋棄在宇宙之外的巨大墳墓,一切記憶和感情都化為時間的灰塵,一旦沈寂下來就好像被整個世界遺忘。

他看到這雙眼睛深處的冷寂深幽,像是剛從時鐘城的一條長廊走出,亙古,荒涼,孤獨。

克拉姆的左肋難以自抑的痛楚,他曾以為最難受的煎熬是分離,如今才發現,不知道塞亞經歷了什麽,無法停止地想象那種情景,才是最糟糕的。

“你是來誘拐烏拉拉的小白臉嗎?”

“啊?”克拉姆一楞,被硬生生敲出了傷感的情懷,用力搖頭,金色的長發搖成直線,“不是,塞亞,我的目標是你!”

“啊?”這回輪到塞亞呆掉,接觸到克拉姆含情脈脈的眼神,下意識摸了摸手腕……竟然沒有雞皮疙瘩?

是挖角之類的歧義吧……

克拉姆註意到他的舉動,緊張:“塞亞,疼嗎?”黑發青年挑了挑眉:“你認識我?”雖然積累了足夠多的疑惑,消失的記憶還是讓他出現了重大的思考障礙,無法在第一時間做出準確的判斷。

確定愛人沒有再受傷,克拉姆擡起頭,認真地道:“塞亞,我喜歡你。”

“啊?”黑發青年再次楞神,慢慢地,不同於尷尬的紅暈湧上他俊朗的臉龐,加快的心跳在教皇的聽覺歡快地躍動。

是了,果然是這樣。克拉姆有些懷念,又釋然地看著這一幕。

他還記得第一次向塞亞表白,塞亞的神情,震驚、難以置信、排斥中掩不住來自性向的厭惡,脆弱得仿佛他們的關系一觸即潰——那是真正從友誼出發的過渡點,愛情是永遠的果,當塞亞真正覺醒,這份愛就是自始至終的概率。

平行宇宙不分彼此,也不分先後,沒有單一的邏輯,相互作用包含在所有宇宙的發展中,既然塞亞和他都選擇了相愛的概率,投身這樣的命運,無論多少事件改變和發生,關鍵的起因和結果都不會變——猶如怪圈,卻是他們鐘愛的因果關系。

塞亞愛他,他愛塞亞。

“我是個怪物,別看我是人類的樣子。”教皇陛下拍著胸口自我介紹,“為了塞亞,我還要成為最強的怪物。”戰勝宇宙和烏拉拉。

“你這家夥,別自說自話!”不知怎麽回事,回過神的塞亞熟練地接上了對方抽風的思維。

“你說喜歡我,就是帶上一個超級可愛的女孩子和一群童工打上門?”顯然哥哥大人關註到了伊恩一行,不等記憶恢覆就興師問罪,“你誰啊!我為什麽要答應你!”

“因為塞亞也喜歡我。”克拉姆幸福地冒著粉紅泡泡。

“你去死啊!”

暴怒的黑發青年只恨找不著一張桌子來掀,他要是看上這個絕美外在二呆內在的萌貨,真不知道是眼光太好還是太差。

金發青年毫無保留的快樂笑容感染了他,那雙天青色的眼眸閃耀著深邃剔透的色彩,塞亞知道自己肯定又臉紅了。

“塞亞,你的理想鄉是什麽?”

愛他,不僅僅是保護,還有為其實現夢想。

塞亞怔住,為什麽這家夥問這個問題?

他發覺自己張開唇,宛如有答案將吐未吐,沈沈含在舌尖。克拉姆懷中出現一把劍,戀人送給阿爾托莉亞的禮物,藍色琺瑯鑲嵌在金黃的金屬上。

“不是地球,也不是你給艾娜他們鍛煉的空間。”克拉姆眼中的感情純凈而明晰,映著唯一的倒影,“每個人都是回不了故鄉的旅者,但是從出發的那一天,屬於你的故鄉已經在你心中了。”

“我眼裏的塞亞,就是塞亞的夢想。我們的國度,我們倆與沙門一起完成的事情,是我們共同的夢想。”

“你一定要相信,人類的一切記憶都能被保存。通過與他人一起創造美好的回憶,就會使生命有意義,不再是無謂的存在。”

克拉姆伸出雙手,捧起戀人胸前的金色懷表,你以為的遺忘,就在我的手心。

打開懷表蓋,一幅栩栩如生的畫面浮現出來——祥和的黃昏,溫暖的夕陽,暮色的宮殿,三個在教皇宮重逢的朋友,永遠的帝國……那是旅行者小心珍藏的記憶,他的生命裏最閃亮的時間。

似真似幻的漩渦環繞住黑發青年,流轉著真實的流光,時鐘滴答滴答往前進,返回他們的原點。

波光閃閃的銀鱗在虛空中游弋,每一片鱗片都長達數千米,蛇身一圈圈環繞住時鐘城,在空中凝聚出大得駭人的蛇頭,當它張開嘴,世界好像要被吞噬進去,撕開一個透明的空洞,時空在一片虛無的駭浪中動蕩,無形的規則在它面前變得壁壘分明一般真實而清晰,隨即迸開無數裂痕。

這是異形的生命,通常的生命不是這樣。宇宙中,熵必然增加,秩序必然歸於混亂和無序,但生命的存在是為了對抗宇宙的冰冷宿命,是高度有序的存在,然而終極生命水銀之蛇似乎只為了踐行萬物的終末。

帝國的戰線上,所有的炮擊都失效,隨著天地間的自然能量被吞進那個恐怖的終點,空間和時間同時失去了丈量的尺度,打開了躍遷裝置的艦隊固定在怪異的死寂中。伊恩眼睜睜看到三艘靠後的護衛艦扭曲起來,被無限拉長、模糊,消失在一個肉眼看不見的視界。整個艦隊緩慢地轉向,遲鈍而笨拙,精銳的帝國戰艦完全不覆原來的靈活,仿佛隨時會步上相同的後塵,化為虛空的塵埃。

一層淡紅色的障壁隔開毀滅與生機,帝國軍一下子恢覆原本的速度,每一艘都被深藍的光輝包裹,無數綺麗的幾何體重疊旋轉,機能重啟,修覆的通訊出現拉非雷和九號的影像。

“都聽從指揮,把航行和計算交給DOLL系統。”親王的神情不同於平日,與克拉姆如出一轍的臉龐透出緊張,“時空泡,分離。”

接到命令,總艦和周圍的部隊飛出數十萬艘小型聯絡艇,都覆蓋著奇異的無色球膜,其中一半越過那些還在生死邊緣掙紮逃逸的前線將兵,層層布防,突然,一團恍若宇宙誕生的耀眼光華散射開來。

純凈的白光彼此星星點點連起,形成一條六光年的防衛線。另一半在人工智能的操縱下,飛快集結著曲率跳躍所需的龐大能量,鋪設通往星雲帝國的道路,正常的宇宙取代了虛無的顏色,深黑的通道中,金色星群的景象赫然可見。

“斷後的船是機器人駕駛的嗎?”飛船通行的前一刻,艾娜腦中電光火石一閃,啞聲道。

那樣不容有失的救援行動,不可能是無人艦艇,除了人,星雲帝國也只有智能機器人能做到了。

可是,這是怎樣的犧牲……機器人沒有靈魂,不能被黑箱收回。

在場的軍人不知情,沒法回答。響起的磁性嗓音來自星雲帝國,屬於機械皇帝沙門?布蘭特:“回來,戰士們,你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。”

艾娜緊緊咬住唇。

常人無法感知的領域,十號和九號交換了簡短的對話:“你過來可以?”九號的光輝之四面體擁有最強大的防守能力,所以他是星雲帝國的防務官,此刻卻來到了前線,等於是用這裏的一時安泰換取後方的安全。

“沙門說交給他。”

與此同時,能夠反彈概率的七號和八號,戰力超群的玲,統禦女性人格的茵蒂克絲,有因果誅滅能力的阿爾托莉亞,都來到了這片危境。

塞亞閉上眼,記憶拼圖像灑滿灰色虛空的天光,他想起了誰?

有個畫面他不能忘也不想忘,從妹妹手中接過的八音盒,聽到“多莉雅死了”,他總是想象她生命的最後一刻是不是在呼喚他,是不是和他一樣孤獨,他們那麽相互依存,無法失去彼此。可是她的遺言是“活下去”,在夢裏也轉身離去。他總是夢見滿是血的視野裏,紅色的長發披散一地,他想沖進狹小的船艙,不停地奔跑,伸出手,卻總是抵達不了,他甚至不敢想象她身隕的樣子,停步的那刻,血光褪去,記憶裏的搭檔朝他微笑,揚起的弧度是最懷念的救贖,她唱起旅行中編的曲子,久違的溫馨。

他永遠失去了最重要的人。

想念是惆悵的傷,他想不起23歲以前是怎樣的人生,似乎總是柔和的色調,鵝黃中透著淺淺的藏藍,盡頭是陌生的星光,刺目的光輝,依稀有個朦朧的身影。他伸出雙臂想要擁抱,一次次滿懷空落。感覺不到陽光的溫暖,只有冷寂的星火。踏上尋覓的旅程,心想也許能找回遙遠的、自我的回憶,然後是漫長得幾乎是永恒的時光。

艾娜、伊恩、蓋亞、帕魯卡、麗薩、霖、高文、尤菲、梅耶……那些遺民的面容閃過腦海,這就是夢境的終結了,正宇宙的星空,他遙望她,感到無限的淒楚和憂傷。

似曾相識的星河淡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刻骨銘心的容顏。

那是比恒星更美麗,心愛之人的笑容。

飄蕩的感覺驟然消失,降落的安定,他看到煙盒被放進幾乎數不盡的卷煙,酒瓶被存在墻裏的櫃子,燈火通明的落地窗後絕色的人,覆上唇時溫暖的感觸……點點滴滴,碎碎散散,一直想要到達的彼岸,一直想要完成的夢想,被一點點修正的軌跡,一點點沁入血液的暖熱,不同物種的差異,互相磋磨的個性,都在情感中交融,靠近也染上光,能夠讓荒野開花的笑容。

想起來了——

克拉姆。

黑發青年睜開眼,克拉姆看到一些閃亮的東西從那雙眼睛裏滿溢出來。

那是層層疊疊的時光,在那些漂泊的歲月裏,有著生命最鮮活的烙印。

塞亞默默整理著過去,記憶在他的思緒中閃現,仿佛沙海拾貝,有的閃光有的幽黯,有沈重得難以回首的罪孽,也有近在咫尺的離殤,他再次失去了重要的人……維多利加。

他回想金發少女的面容,維多利加最後說的話他不甚理解,可是他有種感覺,天下最了解他,也可能最愛他的人,都已經死了。

維多利加,多莉雅,還有伊蘿耶爾。

塞亞閉上眼,低喃了一句從心底浮起的話:“我已見過銀河,可我依舊找不回我的那顆星。”

“塞亞?”他最眷念的聲音在耳邊響起,黑發青年再次平靜地睜開雙眼,眸光一片清澈,沒有困擾自我的痛苦自責,沒有耿耿於懷的悲傷無助,強大的理性再度主掌了他的身心。

這眼神克拉姆很熟悉,是一種堅不可摧的毅力。

然後,塞亞握住拳頭,擡起,重重敲了戀人一個毛栗子。

“啊!”克拉姆被傷到了,他還以為塞亞恢覆記憶後,會抱抱他,親親他,說不定還直接在地板上一圓夢想。

如果教皇的近侍雷比克在,一定會吐槽主子妄想癥發作了,還自我到令人發指,連在妹妹的地盤也毫不在意地想滾床單。

“你這個大笨蛋!”塞亞好不容易咽下“去死”二字,維多利加的死痛徹心扉,他再也不敢用這個口頭禪罵對方。

克拉姆可憐兮兮地挪了挪,像是個軟體動物,既沒有星雲生物後代的氣勢,也沒有宇宙第一強者的霸氣。

塞亞沒有給戀人說話的機會,他知道克拉姆不會明白自己為什麽挨罵,這家夥在要死的時候特別豁得出去,大約是強者的特權……他自己也是這樣。

現在塞亞關註的是外面的情況,時間重合後,他又恢覆了原本的人類體質,看不到人體感官以外的事物,但他和水銀之蛇有精神連接。

如果九號、十號、七號、八號、拉非雷、茵蒂克絲、阿爾托莉亞、玲……再有一個閃失,或者帝國本土的沙門出事,塞亞自殺的心都有了。

自己發明的東西又給重視的人們帶來滅頂之災,如果塞亞迷信,大概會以為有什麽詛咒的東西降臨在身上。

好在他不是歸一會的狂信徒,他從不認命。

塞亞打開終端手表,他穿的衣服又變回淡墨綠的軍裝和配套的軍用聯絡器,但是,一如預計,信號無法發送出去,塞亞以此作為掩飾,啟動終端的一個隱秘凹槽,裏面藏著一枚他制作的觀察者勳章,能夠與帝國本土的中樞網絡「萬元神機」聯機,把消息傳達給沙門,而其他克拉姆那邊,還是要零號本人聯系。

不,克拉姆掉到這裏,烏拉拉一定會封閉他的概率空間,封不住也可以扭曲傳訊。

這個時鐘城是他造的,能鉆一些空子,還有確認大師和溫妮的安危……

“塞亞,你要做的事交給我吧。”克拉姆扶住想要站起的戀人,他目前還失血過多,站都站不穩。

塞亞認真地註視他:“如果你要傷害女王陛下,我不會坐視。”他不認為這次克拉姆大張旗鼓來襲,只是為了帶回他,上一次若不是時鐘城沈入了白海,恐怕克拉姆就要徹底和烏拉拉做一個了斷了。

教皇一時愕然,沒有想到戀人這時還以時鐘城的守護者自居,不,與其說保護時鐘城,不如說……

“塞亞,你為什麽這麽忠誠於烏拉拉?”

時計者沈默片刻,道:“不是忠誠,是……”

突然,兩人身旁出現一扇光門,傳出他們都熟悉的,甜美如洋甘菊的女聲:“克拉姆,既然來了,為什麽不來見我呢?”

塞亞面露凝肅,下意識擋在愛人身前。

門的另一端,白銀女王掩嘴直笑,笑聲恰似一串銀鈴落到黑色的地面上,清脆空靈。

“塞亞哥哥也來,你們都是這場茶會的客人。”

聽到烏拉拉邀請的下一瞬間,塞亞反手將克拉姆推飛出去,擡腳跨入光門。

“塞亞!!哇啊啊——塞亞!!!”幸好,克拉姆不愧為宇宙最強者,千鈞一發之際撲過去抱住戀人,還神奇地平移了那扇空間門,一同摔倒在地。

“……”遠處看著兩人的烏拉拉。

“塞亞塞亞,你怎麽可以——”克拉姆的小心肝被傷到體無完膚,一疊聲控訴。

“不要像個黏黏糊糊的愛情動物一樣!”黑發青年勃然大怒,臉色陡然沈下來,“你要是能面對女王陛下,就不會這麽長時間躲著她了。”克拉姆一窒,天青色的眼眸直直註視他。

塞亞坐直身,雙眼交織著心痛和難受,擡起的手微微顫抖。

有些記憶他已經想起來,黑棺裏那具傷痕累累的軀體,被他挖掉的那只眼睛……還有他早就心裏有數,克拉姆和烏拉拉的真實關系。

“你沒有任何錯,我不會讓你和女王陛下戰鬥。”他無意識地握起拳頭,“我會解決烏拉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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